火人节上的陌生人


我不知道如何用语言去定义火人节。

它是人类最疯狂的举动。

也是人类最本真的举动。

在这里,没有金钱,没有交易,

只有赠予,和自我表达。

七万人,在干涸的湖床上,建造起为时一周的城市。

一周过后,湖床重归平静,就像城市从未出现过一样。

在这里,我遇到了很多的人,陌生的人。

有的人,我只知道名字,有的人,连名字也未知。


火人的设计很有心思,充满了人与人,人与建筑的互动。

木墙上嵌着扬琴,扬琴背面就是座椅。

让你为未知的人,弹上一曲。

座椅面对面而设,膝盖都要碰到一起。

鼓励偶遇的人,说声问候。

找准音符很难,扬琴上没有任何文字。

直到发现琴弦末端粘着的五色胶带。

每种颜色,代表一个音符。

那一刻,我与那个遥远的,陌生的工匠相连。


敲了茉莉花,和沧海一声笑。

背面的谈话声也止息。

“You crashed it!”(你弹得真好!)

旁边,一个拿着拍立得的小伙,

“Can I take a photo for you?”(我能给你照张相吗?)

这照片,正摆在我的书桌旁。

照片里的我,混身尘土。带着头灯,拿着小锤,

像一个矿工。


火人节倒数第二天,火人会被烧掉。

烧火人需要志愿者,我有报名。

志愿者要在火人周围围成很大的圈,五步一人,

背对火人,面向观众。

领队说,是防止有人冲进大火。

我面前的,是一位德国老人。

他早早地出现,抢到了第一排。

穿着白色的睡衣,睡衣上画着蓝色兔子,可爱极了。

大火烧起来,我需要忍住不看大火,而去注视人群。

火光映在老人身上,把睡衣染成了温暖的橙红,

映在他的眼睛里,投射出大火的模样。

他时而期待,时而沉思,时而惊喜,

瞪大了眼睛,张着嘴,像一个孩子。


很多人知道火人,但很少有人知道神庙。

火人节最后一天,神庙会被烧掉。

一周的时间里,人们不断把追忆带到神庙,钉到墙上。

神庙在生长。

有一张小伙子的照片,30多岁的样子。

蓝色的滑雪服,微笑着,拿着雪杆,站在雪山上。

似乎正要往下冲。

照片旁是一对雪板,交叉着钉在墙上。

有一组狗狗的照片,白色的狗,黑色的斑点。

上面写着,“XX,谢谢你给予我们无条件的爱。”

一个人,混身尘土,拿着简单的不能再简单的纸箱,和一个锤子。

跪在地上,敲击着,吟唱着。

人们沉默着,哭泣着。

一个人,在神庙的台阶上写着什么,

并把额头贴在台阶上。

过了良久,他收拾眼泪,准备离去。

另一人,在旁边一直看着。

他从背后拍了拍他的肩膀,

张开双臂,邀请着。

他们抱在了一起。

紧紧的,没说一句话。


朋友说,我不敢去神庙,神庙能量太强了。

我说,那是你自己的能量。


营地里有位女生,拄着拐出现。

要知道,火人节的生存条件恶劣。

四肢健全的人尚有人不适应,提前离开。

但她就这么一瘸一拐地出现了,带着兴奋的笑。

“靠,走了半个小时,终于到了。”

印象里,她很少麻烦别人。

自己坐上轮椅、洗漱、出行。

她很美。

有一个活动,需要两人结伴。

我想起了她,在她的房车门上贴了字条。

十分钟后,她出现了。

把拐架在车把手上,电动自行车,骑得比我还快。

她唱着孙燕姿的《逃亡》。

我双手脱把,感觉在飞翔。

后来她说,她没看到字条。

也不知道为何那天,那么早起床。


营地里有很多有趣的人。

有几个和我一样年纪的人,三十岁刚出头,

就半退休了。

他们有几个共同特点:

不买自住房,不准备生娃,

去物价低的城市生活。

比如大理、清迈、墨西哥。

有一对年轻夫妇,

疫情刚开始时,把在原本租住的公寓退掉,

买了房车,两口子远程工作,周游美国。

看到德州的房产便宜,于是投资了几套。

疫情结束,远程工作不被公司允许。

两口子不愿意,辞了工作。

把房车挂到Airbnb上,

周游世界,探索生活。


我算了笔账,如果我不生娃,回老家,

也算半退休了。

退休是一种心态,而不是一个数字。


火人节上,有对亲密关系探索的营地。

BDSM,多元关系……

在这些营地的工作坊中,我听到最多的词,是consensus。(双方同意)

BDSM营地门口,巨大的标语

“NO means NO!”

多元关系中,我听到的是,

“参与者知情、真诚、不得欺骗。”

它们并不是让你解放自我,回归兽欲。

而是在双方,或多方互相尊重的基础上,

探索更多连接的可能性。


色情成瘾工作坊,带领大家如何不沉迷色情。

高高的帐篷里,主讲人是女性。

二十四个参与者,全是男性。

帐篷门口用绳子拦起,并写上告示,

“工作坊满员,请不要入内。”

开始十分钟后,还是有两个男性,

钻过绳子,走了进来。

双手合十,向主讲人鞠躬致意。

主讲人平静地说,

“我相信你们看到了告示,但你们仍然选择加入。”

“你们相信这个工作坊是你们的正确选择,那么欢迎。”

我的印象已经模糊,只记得主讲人讲的,色情成瘾的几个阶段。

第一阶段,早期接触。懵懂、好奇、探索。

第二阶段,持续接触。兴奋、升级、不由自主。

第三阶段我记不清了,但最后一个阶段我印象深刻。

那是“去人性化”的阶段(dehumanization) ,是把人当成工具的阶段。

她举了一个例子,男生和女生在约会软件上认识,然后上床。

当事情结束,女生还在床上时,男生打开了约会软件,寻找下一个玩伴。

我心疼那个女生,

也心疼那个男生。


今年的火人节很特殊,

最后两天,干涸的土地上,下起了暴雨。

黑石城上次下雨,是十年前。

我离营地很远。赶紧往回骑。

车轮上占满了泥,骑不动了就推。

推不动了,就步行回去。

泥很顽强,粘在鞋底,简直要把我的脚和鞋子分离。

有路人把饼干塞给我,我也来不及吃。

走回营地,看到朋友也从外面回来,

浑身湿漉漉的,兴奋地说,

“你知道吗?刚才有一个路人,就用他的双手!bare hands!

把脚上的泥抹去。

我说不用了,我再走几步就又粘上了。

他说,至少你接下来走的这几步,会轻快些。”


营地里有人大喊“彩虹!”

是的,那是双层彩虹。

是我见过的最美的彩虹。

从大地这头,一直跨到那头。

所有人都疯狂了。

他们冲出帐篷,享受着这大自然的祝福。


营地里有一个女生。

前三天,都不怎么说话。

问一句,答一词。

眼睛也不抬,

表情冷漠。

第三天傍晚,她冲到房车门口。

大笑着,喊我的名字。

脚还在车外,身子探进来。

放肆地笑,前仰后合。

没等我答话,跑走了。

我说,“看到你开心,我也很开心。”

她惊喜,“但我觉得我是在作弊啊!”

我脑海中虚构出了很多关于她的故事。

突然理解了一些州要把大麻合法化的原因。

最后一天,大家收拾行李。

我忍不住,叫住了她。

“X,你抑郁多久了?”

她瞪大了眼睛,“很久了啊,你怎么知道?”

我们相拥,然后作别。


柴,信写至此,我仍然无法定义什么是火人节。

如果说它带给我什么改变的话,是教会我学会感恩,懂得包容。

我有我自己的人生选择。

我也能理解那些跟我有不同选择的人。

2023.12.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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